读书:《庄子》疑难试辨异 之一
--- 紫云闲话 ---
【《庄子·齐物论》夫大道不称,大辩不言,大仁不仁,大廉不嗛,大勇不忮,道昭而不道,言辩而不及,常而不成,廉清而不信,勇忮而不成。】
这一段相当于补充阐述老子《道德经》的“无为”主旨,文字并不艰深:大仁者不会(过分)兜售仁(“上德不德”);大勇者不会炫耀武力;真正廉洁者不宜使劲倡廉而锋芒毕露;大道不可道。接下来“廉清而不信”,实际上就是对廉的内涵的进一步解释,廉即清,“廉清”相当于使劲提倡“廉”,偏离了“大廉不廉”、“大仁不仁”,越提倡什么越容易“走向反面”,造成廉棱而伤人之弊,与勇忮伤人如出一辙,偏离老庄之“道、德”精义。整段结论于“道昭而不道,言辩而不及,常而不成”,也就是“道可道非常道”,明白人不说,说的人不明白,能说明白也往往没有什么人听明白,不念兹在兹(常)使力气求有为, 才会有真正的成就。回看老子《道德经》可见:“…圣人方而不割,廉而不刿,直而不肆,光而不耀。”
本来不是问题的问题在于,对《庄子》这种影响深远的古籍,历代学者注解时大都十分谨慎,言则必称前贤,胶柱鼓瑟、机械地旁征博引,纠结于对多音字“嗛”的解读,绕“嗛”三匝、眼花头晕,反而造成文理脱离主旨而不通。
其实,稍加存心就不难看出《庄子》中广泛采用同音借代,如“不翅(不啻)”,“谟士(谋事)”,这里的“嗛”应取“切”的音义才通:廉直(廉棱)则易割,大廉不割,大勇不害。 其它道家著作,包括西汉早期《淮南子》、晋代伪书《列子》等,都有广泛采用同音借代的问题,《列子》一书简直就是白字布袋,这可能与儒家独尊之后,这些书靠大量手抄传播有些关系吧?
如按权威汉典《康熙字典》,嗛的音义包括: 1)(音、义)與銜同,猶恨也。【史記·外戚世家】景帝恚心嗛之,而未發也。【註】嗛音銜,漢書作銜。 2)【集韻】【正韻】苦兼切。(音、义)與謙同。【尹翁歸傳】溫良嗛退。【莊子·齊物論】大廉不嗛。【註】至足者,物之去來,非我也,故無所容其嗛盈。 3)【集韻】詰叶切(音切),愜。本作慊,足也。
《康熙字典》所有音义,包括其建议的取义,“谦(虚)”,均与上下文义中仁、廉、勇等内在蕴含的“对立”关系(…但…)不一致。所以,庄子这里应是借慊音代“切”,才通。读书要义,在于对文理中心思想的把握提炼,所以西语阅读训练有强调培养脱离字典猜测词意的能力,文献评述要着意强调质疑批判。另一方面,古代文人哲学素养不高,对老庄道家哲学大多感觉很吃力,恐怕也是问题。正如司马迁《史记》所说,“老子道大”,后来者理解往往片面偏颇。即使是儒家祖师爷孔圣人,对《易经》认真起来,也是到了晚年,反复研读,韦编三绝,所以会有“五十学《易》”之叹。
从西汉早期奇书《淮南子·氾论训》,可以佐证上述“嗛”字音义猜想:“是故君子不责备于一人。方正而不以割,廉直而不以切,博通而不以訾(贬损),文武而不以责。求于一人,则任以人力,自修则以道德。责人以人力,易偿也;自修以道德,难为也。难为则行高矣,易偿则求澹(赡)矣。”
可见为何《淮南子》会被梁启超、胡适等看重,确实是对先秦文献的系统总结、整合与发展:集道家大成,参百家精粹。《淮南子》对老庄“无为”有所扩充,融合进了墨、儒治世哲学,其所谓“无为”指顺应自然规律、社会现实态势而有所作为,犹如大禹辛苦到“脛无毛、腓无胈”,劈山凿河引水、消灾惠民然。也比较接近孔子所描述的尧舜圣王公天下模式:功而不有、无为而成,民众乐生敬业,而不知有圣王在焉(“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…大哉尧为君也…民无能名焉”)。
参考《礼记·聘义》孔子向子贡解释君子为何贵玉,可见儒家对清廉的要求,也就是廉而不切:“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:温润而泽,仁也;缜密以栗,知也;廉而不刿,义也;垂之如队,礼也;叩之,其声清越以长,其终诎然(诎qu 然,干净利索),乐也;瑕不揜(掩)瑜、瑜不揜瑕,忠也;孚尹旁达,信也;气如白虹,天也;精神见于山川,地也。珪、璋特达,德也;天下莫不贵者,道也。《诗》云:‘言念君子,温其如玉。’ 故君子贵之也。”
编入《康熙字典》的古人对上文的有关注解:“【禮·聘義】孚尹旁達,信也。【註】玉之爲物,孚尹於中,旁達於外,所以爲信也。應氏曰:尹當作允。允亦信也。【禮·聘義】叩之,其聲淸以長,其終詘(絕止貌)然樂也。” 可见古人对字义求解是很认真的,可惜由于“师圣贤法先王”传统,缺乏有力“文字管理”,造成文字使用的化石化古今混用,文义纠结,倒是为历代后人留下了国学难治的“管锥”饭碗,所以金庸《侠客岛》让文盲成为大侠的故事,会令人叹服其栩栩如生、鞭辟入里。